漫游霍尔果斯

  这是一个纯粹的口岸，贸易是城市发展史的主线。当年的蒙古人，大概率是准噶尔蒙古人，把这里称为“地多干骆驼粪”或者是“驼队经过的地方”，霍尔果斯这个地名在哈萨克语中意为“积累财富的地方”。如今这里已经是新疆最大的陆路与铁路综合性口岸。在全国15万千米的铁路网之中，霍尔果斯是极其闪亮的一个节点，更是国家意志的体现。每年数千列中欧班列从这里呼啸着驶出口岸，奔向万里之外的布列斯特、华沙、杜伊斯堡……

  霍尔果斯国门如今成了一个景区，更是为城市在经济地理上增加了一种仪式感。在横向跨度超过双向八车道的主干道尽端，国门上面写着巨大的“霍尔果斯口岸”几个字，游客们纷纷驻足拍照留念。两个年轻人从摩托车上下来，让我们帮忙拍照。他们从浙江出发，一路骑摩托前来，准备从这里出关，沿着中亚兜一圈后再骑到巴基斯坦的港口瓜德尔港。国门前，一队女骑手吸引了所有游客的目光。她们面容姣好，英姿勃发，身着制式礼服，手戴白色马术手套，骑着高大的伊犁马，像是要去参加奥运会马术盛装舞步的比赛。我听到她们之间在交流，有时用汉语，有时用哈萨克语。

  国门景区里有清代界碑，有一个游客购物中心，还种着不少薰衣草。透过铁丝网能看到哈萨克斯坦一侧同样在大兴土木。国门附近的贸易中心和免税购物区门口，车轮一人高的巨型卡车不断进出，带来海量的国际货物。时值假期，游客们在边境的市场上迸发出了非同寻常的购物热情。哈萨克斯坦的切糕、吉尔吉斯斯坦的蜂蜜、俄罗斯的巧克力和伏特加、东欧的绵羊油等各类中亚和东欧的产品，被游客们大包小包地带走。边贸的繁荣可见一斑，而小城也因此得以迅速成长。我买了一盒哈萨克斯坦的切糕，盒子很小却沉甸甸的，可见其密度之高。城市里沿着主干道分布着大量形形的外贸市场：“国际商品采购商城”“国际旅游步行街”“国际餐娱美食文化风情街”……

  随后两天，我才开启在城市中的漫游。城市主干路两侧种有许多青皮杨树，树干上挂着的牌子上写着种植于清末。这些树见证着一百多年前西北边陲的风起云涌，不了解是否是林则徐留下的“林公树”？与伊宁不同，霍尔果斯是一座年轻而又崭新的城市。城市建成区沿着南北向主干道展开，从地图上看像一个狭长的舌头。城市风貌更像是刚刚由镇发育成的县城，或者是一个开发区。大部分区域还在大刀阔斧的建设之中，道路两侧布满脚手架的未完工建筑林立，看上去参差不齐。由于过于崭新，城市景观并未形成太多特色。

  霍尔果斯这一个名字历来知名度不低。在我曾经居住的一座中部城市里，东西向的连霍高速是城市北部的边界。从连云港到霍尔果斯直到鹿特丹的亚欧大陆通道，承载着一种世界大同的梦想。近些年来，这座小城成为影视传媒行业的热土，名声大噪。在电影院里，每当电影结束、在银幕上演职员表出现后，“霍尔果斯××文化传媒公司”的文字总会如约而至。

  第二天我和朋友参加了这边的志愿者活动。先是去国门中学参观小学生们的文艺汇演。学校外面是巨大的雪山，洁白庄严，像是从地平线上长出又升腾到天空的白云。参加文艺汇演的学生来自周边的城市和乡村。在这个多民族融合的地区，总能在不经意间遇到只在地理课本上见到过的地名和民族。一位哈萨克族女教师登台唱起《慢慢的变好》，她的普通话流利标准，声音委婉动听。

  随后我们和其他志愿者一起，来到苏州援建的丝路小学开展足球教学活动。这里空气清澈，透明度极高，天空仿佛是由蔚蓝的海水倒灌填满的，明亮如洗。眼前的景致色彩明亮鲜艳，仿佛是用修图软件把图片的饱和度调到了最高。“你们去过内地的城市吗？”绝大多数孩子喊：“没有。”“那么你们最想去内地哪个城市？”“广州。”好几个孩子回答。“为什么呢？”“因为广州足球队厉害。”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。“还有呢？”“上海，因为有上港。”足球，为他们推开了通往外面世界的一扇窗。

  或许是小城市实在没什么夜生活，或许是来到这里的大多是匆匆过客，天一黑，城市便彻底地安静下来。我一个人四处溜达，穿过一片寂静的居民区，晃晃悠悠地按照网络导航朝着边境方向走去。路灯一闪一闪的，昏黄的灯光忽明忽暗地落在地上，柏油路看上去坑坑洼洼。走到一个街角，路灯彻底消失不见，道路在无声无息中到了尽头。我停下来，面前是一片空地。近处有一些沙砾、碎石，骆驼刺，稍远的地方有似有似无的灌木丛，偶有野狗的叫声从远方传来。空气凝滞又带着一丝冰冷，一种迷人又深邃的未知气息从黑暗深处散发出来。

  黑暗的那边是神秘又迷人的中亚吗？李白出生的碎叶城是不是就在那边？中亚五国国名里的“斯坦”，是“开阔的土地”之意。那片土地上的山川河流、四季风物，和我们这边又有什么不同？在中学的地理课上，我熟背了五个斯坦的名字。那片土地是我们无数想象叠加的产物。

  不知何时，一个戴着安全帽的人骑着自行车来到我面前。“你从哪里来？”“河南。”“老乡啊。”我和这位老乡先是用普通话，然后用河南话开始聊天。两个中原人，在万里之外的边陲，就着夜色，能聊些什么呢？我问他关于这座城市、关于国境线的事，得到的却是答非所问的只言片语。他一直在自说自话。我们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各自说道着，竟然也聊了一阵子。不知道过了多久，他说：“要回去了。”这段离奇的会话就此终结。他骑上车，像影子一样飘走，融入无声无息的夜色。后来我反复在记忆里寻找，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过？而这片土地一直就在那里，无论多少人来，多少人往。许多来自平行宇宙的人偶尔相聚于此，每个人的行踪，都为大地叠加了一个薄如蝉翼的图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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